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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俗文学】冯国栋 | 钱谦益塔铭体论略

冯国栋 中国俗文化研究 2021-09-19


冯国栋,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,

主要从事汉文佛教文献、佛教与中国文学研究



钱谦益不仅为明末清初文坛之祭酒白眉,亦为佛教之护法金汤。钱谦益一生广交僧徒,崇奉释氏,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。对于其与佛教之关系,前贤时彦已有论列。本文则以一种特殊文体——塔铭为切入点,探讨钱谦益与佛教的关系。




一、塔铭源流


塔为梵语stūpa之略译,又译作窣堵婆、薮斗婆、苏偷婆、塔婆、偷婆、兜婆、佛图、浮图、浮屠等。佛塔本为安置佛陀舍利之建筑,其后意义泛化,有无舍利皆称为塔。公元前二三世纪,在印度境内,即有佛塔之建,而尤以阿育王所造最为知名。东汉三国之际,佛塔随佛教传入中国,渐次演变,形制甚多。然依其功用,可分三类:一曰舍利塔,为埋藏佛舍利所建之塔;二为功德塔,为祈福修善所建之塔;三为葬骨塔,为埋藏僧尼居士所建之塔。

塔铭为嵌刻于佛塔之上或埋藏于佛塔之中的铭刻,依塔之功用不同,塔铭亦可分为舍利塔铭、功德塔铭及葬塔铭三类。功德塔流行于南北朝隋唐,尤以北朝为盛,北魏太和元年(477)年《灵山寺塔下铭》、北魏孝昌三年(527)年《法义九十人等造塔记》、北齐河清四年(565)《朱昙思等造塔颂》、武平三年(572)《邑义主一百人造灵塔铭》,皆为其例。中唐以降,佛教经幢大量出现,逐渐取代了祈福修善的功德塔,功德塔铭亦随之日见稀少。舍利塔历代皆有建置,故舍利塔铭各代皆有,而以隋代为多。如仁寿元年十月十五日,各地同时所起之舍利塔,现尚存大兴县龙池寺、岐州凤泉寺、青州胜福寺等多处,塔上之铭文也基本相同。隋大业四年,吴郡太守李显造七层舍利塔,有《吴郡横山顶舍利灵塔铭》以记其事。唐代有贺兰敏之所撰《法门寺舍利塔铭》、李俨《唐大兴善寺舍利塔铭》,宋代苏轼撰有《真相院释迦舍利塔铭》、《广东东莞县资福寺舍利塔铭》。

中唐以后由于经幢兴起,功德塔之造渐趋稀少,而舍利塔则因佛舍利珍贵难求,故建置亦不甚多。与此同时,埋藏僧尼的葬塔则日趋繁盛,葬塔铭之撰作也越来越多。故宋元以降,塔铭多指葬塔铭,即释氏志幽之文。



一个成熟的葬塔铭,应具四个特征:第一从作用上讲,应为释氏(包括居士)志幽之铭,此与一般之墓志有别。第二从形制上讲,应为塔上或塔内之铭文,此与碑铭、碣铭等相区分。第三就文体而言,应有序有铭,此与一般极为简略的塔记相区分。第四从称谓上讲,应为“塔铭”,而非其他。记载释氏生平的志幽之文出现颇早,如北魏神瑞元年(414)年“净悟浮图记”,为现今所见较早的释氏志幽之文。此记有序无铭,尚不是正式之塔铭。南朝宋孝建二年(455)又有法师义明塔记,此记内容甚简。北魏正光五年(524)有“孙辽浮图铭记”,题名为“故兰仓令孙府君浮图之铭记”。就文体而言,此记已具序文与铭文,与后世塔铭已十分接近。然其名称则称为“浮图之铭记”,而不称“塔铭”。目前就笔者所见,最早的一篇成熟塔铭似为东魏元象元年(538)“大魏比丘净智师圆寂塔铭”,其文如下:

大魏比丘净智师圆寂塔铭:夫佛教远讫,自西徂东,普天率土,咸与企仰。良以至道无上,括六合而靡遗;堂奥可窥,摄众生而迅悟也。净智师以太和六年戒念奉佛,超神尘壤。藐衣冠之藻绘,契禅院之通灵。是以河雒沙门,识解无此敏慧;邺都缁侣,讲贯逊其静深。春秋七十有三,于元象元年四月十一日,圆寂于隆虑山摩云峰下净室。……

铭曰:法力幽邃,超生众妙。降龙纬神,伏虎证道。至德无为,广慧深造。一旦圆寂,云烟去邈。建兹显墣,卓然物表。以寄高瞻,日星炳耀。

此文无论从功用、形制,还是从文体、称名上来看,都是一篇比较成熟的葬塔铭。

初期的葬塔铭多为无名氏所撰,类皆体制短小,无意为文,记事简括,殊乏文学色彩。至唐代,文人所撰作之塔铭渐多,如王维、独孤及、权德舆、柳宗元、刘禹锡、白居易、刘轲、释皎然等人皆参与塔铭之创作,使塔铭体制渐备,变化转多。降及宋代,儒士文人创作之塔铭更多,余靖、张方平、黄庭坚、曹勋、孙觌、袁说友、林希逸皆是撰写塔铭的好手。而如慧洪《石门文字禅》、周必大《文忠集》、楼钥《攻媿集》、陆游《渭南文集》、道璨《柳塘外集》、居简《北磵集》中皆有专卷收录塔铭,这标志着塔铭作为一种特殊文体已从墓志铭中独立出来。金元两代,葬塔铭之作亦颇繁盛,元好问、程钜夫、袁桷、释大、虞集、黄溍皆为此中能手。明初宋濂更以“文辞为佛事”,“表般若之胜因,启众生之正信”,创作释氏塔铭三十余篇,记录了元末明初佛教之状况。钱谦益一生心仪宋濂,曾集其护法崇佛之文为《宋文宪公护法录》,宋濂的塔铭创作对钱谦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




二、钱谦益塔铭之特色


钱谦益二十四、五岁受李长蘅、汤显祖影响,弃七子派秦汉古文,转学宋濂、归有光之为文,宋、归二氏成为其一生学习的楷模。钱谦益的塔铭,受宋、归二家的影响尤为明显。钱谦益一方面继承了宋濂“表般若之胜因,启众生之正信”的创作精神,另一方面,吸收了归有光碑志哀祭文重细节,重情性的创作手法,大大提高了塔铭体的文学性。


钱谦益


(一)示末法之仪的,起众生之正信

中国佛教发展至明代末年,弊端丛生,积重难返,禅宗一派尤其如此。禅宗主张不立文字,明心见性,自立自信、自性作佛,本是对汉唐以来佛教义学的反动。演至明代,此风气日趋极端化:“不立为字、明心见性”成为不修行、不读经等懒散作风的借口;而“自立自信、自性作佛”成为欺慢尊长的“依据”。禅宗以心传心,最重师资之传授。最初师资相授实表道义之渊源;后期诈伪丛生,师资之传承演化为利益之纽带,由师资相承所组织的道义群体演化为固己排外的利益集团。为师者既提冬瓜印子,滥于印证,以图门庭热闹,借弟子以自固其地位;而为徒者亦复借老师之名望,抬高自己,甚而党同伐异,骗取利养。钱谦益对明末佛教之恶风痛心疾首,严加批评;同时,钱谦益对佛教又怀抱着相当的好感,认为明末佛教恶风,实为佛教末流之所扇,在此浊流中坚持操守的高僧大德,无疑是佛教的中流砥柱。钱谦益认为塑造这些高僧大德的形象,可以起到“示末法之仪的,起众生之正信”的目的。

钱氏对明末佛教末流的批判在其所撰塔铭中随处可见:

世衰圣伏,盲师瞽说,各自称尊。

法弱魔强,訞邪持世,以佛法为裨贩,以师资为博易。

余老归空门,与师结契尤笃。每执手语余:“魔外昌披,法眼澌灭。”黯然欲泣者久之。

道开每出游,余辄痛为锥箚。今铭其塔,犹斤斤不少假者,良以邪师魔民,窃禅扫教,旁生倒植,正法垂尽。

如今人执痴符,家怀伪契,贩如来法,诃祖师禅,药病相沿,狂易莫反。

钱谦益虽然对明末佛教末流痛下针锥,毫不容情,然而其对佛教始终抱有感情,故其批判是“哀其不争”式的,不同于韩愈“火其书、庐其居”式的摧毁。其批判是为了更好的建设,因此,钱谦益对那些处污泥而不染,戒行坚定,道德高迈的僧人特别尊崇,认为这些僧人是佛教复兴的希望,通过表彰他们的德行,可以起到续僧史,正清流的作用。

如其作《闻谷禅师塔铭》,盛赞闻谷广印痛斥魔禅,不拈弄机锋、不求名闻利养为“砥柱末法者三”。作《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》,称自己心服圆悟者有三:“挂壁一瓢,随身两膝”的清廉风格;不狥人情,不阿贵要的铁面孤风;“牢卫法城”,“铲除邪种”的无畏大勇。称白法性琮讲经纯熟而不以经师自命,修禅了悟而不以宗师自命,持戒精严而不以律师自命(《嘉兴营泉寺白法长老塔表》)。称洞闻禅师“优游兀傲,饮石泉而荫松柏,不汲汲于荣名利养”(《洞闻禅师塔铭》)。《化城菴主悟宗墓铭》讲述悟宗出家之菴,僧人违背戒律,修习密法,酿酒、习书画,悟宗“尽投其酒具画笥”于河,随流而去。而《坐脱比丘尼潮音塔铭》则言:“予观近日宗门,女戒锋起。阇黎上座,林立镜奁。语录伽陀,交加丹粉。咸有尊宿印证,支派流传。可羞可愍,莫斯为甚。是比丘尼,却避市廛,远离俗姓,不唱参访之缘,不挂大僧之籍。一声佛号,十念往生。旌表末法,甚难希有。斯则墨穴之电光,狂水之圣药也。”称自己“叙潮音之事,可使发心者劝。”


圆悟禅师


通过对僧尼高德直行的表彰,凸现出佛教末流求利养、狥人情、阿贵要、卖弄佛法、裨贩祖师、自命自许的卑顼面目。通过一正一反,一抑一扬,钱谦益涤浊扬清,为后之学佛者树立了正信的榜样。

(二)形象鲜明,感情浓郁

塔铭的发展演变受到墓志的巨大影响。墓志体的特点是有序有铭,初期墓志的重点在于铭文,其文学性也主要通过铭文来体现,故序文仅简括其人名讳、爵里、行履、卒葬日期等,质木无文。唐代韩愈始以传记、传奇之体以做墓志,通过生动的细节展示人物性格,使墓志之序文更具文学性。与墓志的发展相似,初期的塔铭,无论是无名氏之作,还是王维、皎然、白居易所作,其序文亦极简括,文学色彩不强。降及宋代,苏轼作《宝月大师塔铭》、黄庭坚作《法安大师塔铭》、陆游作《文定法师塔铭》,渐能于塔铭中灌注情感,人物也稍具形象。然总体而言,塔铭仍未能脱原有之窠臼。宋濂一生创作塔铭虽多,然特重于“铺叙悟缘,评陟梵行”,对僧人悟入之因缘铺叙过多,而文章颇显松散。钱谦益塔铭从创作精神上虽然以宋濂为榜样,然在创作手法上则较多吸收了韩愈、归有光碑志、吊祭文重情感、重形象的特点,将塔铭之创作推向新的境界。

宋人李涂《文章精义》称:“退之诸墓志,一人一样,绝妙。”钱谦益的塔铭,虽未能达到一人一样之程度,却也塑造了诸多生动的僧人形象。如不入时流,坚持操守的闻谷广印;既娴于外学,又能坚守戒律的石林道源。猛利果决的化城菴主悟宗,优游林泉的洞闻法乘。白法性琮谦退中有刚强,一生不以经师、律师、宗师自命,而明亡兵乱之时能“以身殉经殉寺”,而略无怖畏。同为无极守愚之弟子,憨山德清的坚确耐劳、勇荷佛法与雪浪洪恩的自信果敢、浪漫俊逸不同;同为一雨通润弟子,汰如明河词峰逈秀,而苍雪读彻戒地坚实。

钱谦益塔铭中,雪浪洪恩的形象最为鲜明生动,文中描写洪恩初出家之情形云:

极师(无极守愚)讲《法华规矩》于报恩寺,师年十三,从父往听,倾耳会心,留旬日不肯去。母使父趣归,师袖剪刀,礼玄奘大师发塔,自剪顶发,手提向父曰:“以此遗母。”父恸哭,师瞪视而已。

洪恩十三岁于报恩寺听无极守愚讲经,遂发出家之念。明代僧尼出家,例应得父母允诺。洪恩家道殷实,其父母实不愿其子出家为僧。而洪恩志愿已定,遂于玄奘塔前,自剪顶发,以发还母表出家之志。其父哀哭以回其志,洪恩“瞪视而已”。用一个“瞪视”的细节,表现出洪恩果决坚定的性格。

为小沙弥,颀然具大人相。一日设斋,往踞第一座。首座呵之,师曰:“此座谁坐得?”座曰:“通佛法者坐得。”师曰:“如是则我当坐。”座曰:“汝通何佛法?”师曰:“请问?”座举座上讲语,师信口肆应,无不了了。

第一座本为精通佛法之高德尊宿所坐,洪恩为小沙弥,竟直上第一座,而对首座之责问又能应对自如。作者通过这一件小事,生动地描写出洪恩的自信、机智与才华卓著。再如:

尝驻嘉兴楞严寺,爱其池木清嘉,作精舍三楹,经营浃月,手自涂墍。落成三日,飘然而去,终身不再至焉。

洪恩随缘任运、不拘小节、任性而为、浪漫俊逸之情也如在目前。



墓碑立于地表,较为正式,官方色彩较浓;墓志埋于圹中,更多私人色彩,往往可以表达个人情感。如韩愈《殿中少监马君墓志》,情感浓烈,而归有光的志文则多以情取胜。然而,对于塔铭而言,因撰铭者多为文人,与僧徒之关系常常并不非常密切。因此,在塔铭中书抒写个人情感极为少见。而钱谦益的塔铭,特别是明亡后之作品,常常显示着浓郁的悲情色彩。如《石林长老塔铭》:

余长时繙经,扃鐍竹阁。浹辰,有客欵门,则惟长老石林与陆兄孟凫,童子闻扣环声,辄能辨之。入座,问笺注《首楞》某卷某行。所获新异几何?欢喜赞叹,移时乃去。甲午,孟凫卒。今年五月,师又示寂。以余之昏耄,久居此世,固宜其孑然无徒!而师之逝也,石城、乌目间,高僧名衲,流风尽矣。修多罗之木已断,而五分白氊,无余丝矣,是则可为涕泪者也!

明亡之后,钱谦益退居林下,既负贰臣之名,而又心系大明,进退失据,心战不已,其心情之矛盾与苦闷可以想见。而石林道源与陆孟凫为其一生之莫逆,常常过往,谈禅说诗,可稍慰牧斋之痛苦,然又不幸相继凋谢。追忆当时交往之情形,历历如在眼前,牧斋怎能不大伤老怀?

再如,密云圆悟为钱谦益好友黄毓祺之师。明亡之后黄氏举兵反清,钱谦益曾予以赞助,后毓祺死难,钱谦益也受牵连下狱,九死一生。同时,密云圆悟又曾受崇祯帝之尊奉。可以说,密云圆悟最易引发钱谦益对亡明的思念,故其撰《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》,就将亡国之痛寄于其间。文章以崇祯十四年,国家多难,崇祯帝命国戚田弘遇往普陀为国祈福,请圆悟说法祝延圣寿引起,故国之思已暗含于平静的述叙之中。明亡十五年之后,圆悟弟子来求塔铭,追思往昔,钱谦益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,写下如下一段:

呜呼!我先皇帝现身转轮,回心付嘱,惩黄头之左道,礼白足于耆年。智眼遥瞩,龙光昭回,法音信衣,如授佛记,诚末法希有盛事也。乾坤焚荡,人天雨泣。佛日长新,祖灯未艾。草上旧臣,劫灰余烬,其忍不刳心雕肾,假词空门,以导扬仁皇之末命。谨拜手稽首扪泪而志之。

而文末述撰铭之因缘,又言:

师既没,介子(黄毓祺)裁书介天童上座某属余为塔铭。遭世变,不果作,而介子殉义以死,又十年矣!余为此文,郑重载笔,平心直书,誓不敢党枯仇朽,欺诬法门,用以副忞公之请,且慰介子于九原也。

此段看似叙述平淡,然联系黄毓祺反清被杀之事,及清初之政治高压,则可窥见钱谦益为文之用心。其欲言又止之情,实与向秀《思旧赋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黄毓祺因反清而殉难,哀悼老友实为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。钱谦益将真情实感、乃至于故国之思融入塔铭的创作,改变了文人塔铭不动声色的疏离感,大大增强了塔铭感动人心的力量,这无疑是钱谦益对于塔铭创作的一个贡献。

(三)章法多变,细节生动

碑志文章本为纪录某人一生行实之实用文体,极易流于公式化、形式化。钱钟书先生批评六朝初唐碑志:“虽按其题,各人自具姓名,而观其文,通套莫分彼此。……斯如宋以后科举应酬文字所谓‘活套’,固六朝及初唐碑志通患。”唐代韩愈等人改造碑志,特别重视章法的变化。元人潘昂霄《金石例》卷六“韩文公铭志括例”,总结韩愈碑志文章法变化共二十余例,如“自宦业俊伟者叙起,而以世系妻子居后”,“自急流勇退者叙起,次履历家世,而以死葬年月居后”,“自乞铭叙起”等等。然约其例,墓铭盖有二体:一为直述法,即依名讳,爵里、行历、死葬情况、妻子儿女的顺序叙写。二为宕开法,即起首不言传主名讳、爵里、行实,宕开一笔,或发议论,或述重要事实,打破固有格套,相题而施设。钱谦益塔铭充分吸收了墓志章法多变的特点:如《闻谷禅师塔铭》以示寂、求铭述起,采取倒叙结构组织文章。《鹤林法师塔铭》则以鹤林大寂一生的重要事件建聚奎塔述起,《华山雪浪大师塔铭》以雪浪洪恩的师资传承引起,《嘉兴营泉寺白法长老塔表》以辨“长老”与“大师”之区别而扣题,《石林长老塔铭》则以自己与石林道源、陆孟凫的交往引出。变化多端,摇曳生姿。



钱谦益为憨山德清弟子,故《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塔铭》为其精心结撰的一篇文章。文章以憨山与妙峰为慈圣太后建祈储道场述起,采用倒叙手法组织文章。慈圣太后为万历帝生母,崇信佛教。万历一朝,储嗣之争实为政治斗争之焦点。万历帝宠幸郑贵妃,而慈圣太后则对王贵妃甚有好感。万历九年(1581),慈圣太后在五台山,命德清与妙峰建道场为王贵妃祈嗣,而万历帝本人则遣使者至武当山请道士为郑贵妃祈嗣。次年,王贵妃产朱常洛,为长子,而郑妃生朱常洵为次子。憨山因祈储有功而深得慈圣太后之欢心,名重九重,但也因祈储之事而开罪于万历帝,从此卷入万历朝的政治斗争。其后憨山一生沉浮,无不与此事直接相关。可以说,五台建祈储道场为德清一生中关系最大之事件,钱谦益撰作塔铭,从此事述起,可谓独具只眼,颇具深意。

钱谦益塔铭的另一个特点是重视细节描写,抓住细节刻画人物。如《竺璠禅师塔铭》记述自己少时与竺璠嬉戏之情景:

余年十六,寓瑞光后院。师少于余六岁,短小类侏儒,余狎之,墨其面以为戏。……崇祯初,闻瑞光之修复,访问所谓竺璠和尚者,追省儿童时事,相见一笑。

通过“墨其面以为戏”这一细节,表现出两小儿天真烂漫的情态,写出钱谦益与竺璠圆净的深厚交谊。再如《一雨法师塔铭》:

初从浪师(雪浪洪恩)于金山,衣不掩骭,履不纳足。临江唤渡,囊无一钱。自视泊如也。卜居铁山……绝影人间者五载。除夕自斧枯树,罩火煨芋。高足弟子夹坐赋诗。雪消门启,人径宛然,则发春已十余日矣。

通过“临江唤渡,囊无一钱”,和除夕“自斧枯树,罩火煨芋”两个细节,形象地写出通润不求声闻利养,淡泊自持的雪节冰操。他如《憨山大师庐山五乳峰塔铭》写妙峰于大雪中访憨山,“妙峰衣褐来访,须发鬖娑毛如河朔估客。师望其眸子识之,相视一笑”,也相当生动传神。

钱谦益秉持“示末法之仪的,起众生之正信”的创作态席,以变化多端之章法,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,经情纬文,塑造了明末清初诸多高僧大德的形象。刘勰《文心雕龙·诔碑》言:“铭德慕行,文采允集。观风似面,听辞如泣。”钱谦益的塔铭,虽不中,不远矣。



三、从塔铭看钱谦益之佛学倾向


钱谦益创作的十七篇塔铭,不仅表达了他对当时佛教界的理解与批判,也记录了他与僧尼的交住,对这些塔铭传主的身份进行考证与认定,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钱谦益与佛教的何种宗派有更多的交往,与何种佛学思想最为契合。钱氏明亡前所撰之塔铭,收录于《初学集》卷六十八、六十九,而清初所撰则收录于《有学集》卷三十六。为方便说明问题,兹依集中顺序,将其塔铭相关情况列表如下:


钱谦益塔铭情况表



从创作时间来看,钱谦益一生各期皆有塔铭之作。其中最早者为《华山雪浪大师塔铭》,作于万历三十七年(1609),其时作者二十八岁;最晚一篇为《固如法师塔铭》,作于清康熙二年(1663)年九月,其时八十二岁,距其卒仅数月时间。

从钱谦益塔铭传主身份看,主要集中于两个群体:一为无极守愚一系的华严讲僧。守愚于嘉靖年间于南京大报恩寺主讲《华严》,门下出憨山德清及雪浪洪恩二人,其后法脉甚盛,实为明代中后期南方讲僧之中坚。钱谦益为憨山德清弟子,少时亦曾亲近过雪浪洪恩,与此系之石林道源、苍雪读彻私交其契。憨山德清、雪浪洪恩、一雨通润、石林道源、苍雪读彻、汰如明河、道开自扃、固如通明八人之塔铭皆为钱谦益所撰,占其所撰塔铭皆为钱谦益所撰,占其所撰塔铭的百分之四十七。



(说明:钱谦益撰有塔铭者以黑体标示)


二为与紫柏真可相关的僧人。钱谦益自称紫柏真可私淑弟子,而紫柏真可、密藏道开曾刻方册藏经于嘉兴楞严寺、化城庵等处,世称嘉兴藏,钱谦益也曾参与其事,故与楞严寺、化城庵的僧人也多有交往。《洞闻禅师塔铭》(洞闻为真可弟子)、《嘉兴营泉寺白法长老塔表》(白法性琮继道开之后主持嘉兴藏的刊刻)、《化城菴主悟宗墓铭》此三篇塔铭之传主皆与真可及嘉兴藏有关。

从钱谦益所撰塔铭来看,钱谦益与无极守愚一系的华严讲僧交往频繁,为此系僧人撰写的塔铭最多,几占其全部塔铭的二分之一。同时,钱谦益与紫柏真可相关的僧人交往也不少。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?明代末年,狂禅盛行,禅宗末流以诋慢尊宿以自荣,束经不观以自高,棒喝机锋类于俳优,师资传授等同博易。钱谦益对此痛心疾首,曾做深切之批判。而要拯其流弊必须重视经典阅读,返经明教,以教补禅。守愚系的华严讲僧致力于经教的传播,与钱谦益佛学理念非常契合。而返经明教须赖大藏经之刊刻,故钱谦益与刊刻嘉兴藏之紫柏真可、密藏道开、白法性琮及楞严寺、化城庵的僧人亦颇多交往。

通过以上两节的分析,我们大致可以看出钱谦益与佛教的关系:第一,钱氏与僧人有深入的交往,对佛教抱有相当的好感。如竺璠圆净为钱氏儿时的玩伴,而石林道源则是其终身的好友。而钱氏对佛教的好感,可能从他对那些高僧大德富于感情的描写与叙述中看出。第二,钱氏对佛教弊端痛心疾首、深加针锥,这看似与他对佛教的好感相矛盾,而实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:正因爱之深,故而恨之切。第三,钱氏于佛教各派中,对传统禅宗颇多微词,而与华严讲僧关系更为密切,此与钱谦益重视文字般若的佛教思想相契合。



四、一点思考:“涉佛文体”的文学史价值


对佛教与中国文学关系的探讨,如果从沈曾植算起,已有百余年的历史。在此期间,诸多学者开拓探研,取得了相当丰富而具有启发意义的成果。然约其研究范式,似以如下数种最为常见:第一、佛教思想对作家、文学评论家的影响。如对《文心雕龙》作者刘勰佛学思想的探讨,八九十年代,甚至成为龙学争论的焦点之一。第二、佛教故事对中国文学的影响。如陈寅恪《〈三国志〉曹冲华陀传与佛教故事》、台静农《佛教故事与中国小说》、陈允吉先生《柳宗元寓言的佛经影响及〈黔之驴〉故事的渊源与由来》等。第三、佛教词语对诗歌意象、文学批评术语的影响。如钱钟书《说圆》、孙昌武《明镜与泉流》、葛兆光《禅意的“云”:唐诗中的一个语词分析》、周裕锴《宋代诗学术语的禅学语源》等。第四、佛教行文方式、撰述体制对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影响。如饶宗颐《马鸣佛所行赞与韩愈南山诗》、张伯伟先生《评点与评唱》、《佛经科判与初唐文学理论》等。第五、佛教对中国文学文体形成的影响。如永明体形成与佛教关系的研究,再如陈允吉先生《东晋玄言诗与佛偈》、《中古七言诗体的发展与佛偈翻译》等。

在取得成果的同时,佛教与中国文学关系的探研,也常面临着一种困境。正如南京大学赵益先生所言:“探讨宗教与文学创作的关系,存在着一种两难:一方面,如果仅是着眼于义理层面而忽视物质层面,往往因不能‘落到实处’而流于空泛;另外一方面,假如完全从形而下的客观牵连上考虑问题,则因不能有效地触及联系的深层内涵而失之机械。”如何走出此一困境,如何避免佛教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中或联系过泛、过浮,或求之过深、过凿的弊端,推进佛教与中国文学关系的研究,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。

翻阅古人的文集,我们常会发现这样一些文体,如寺庙碑记,募缘疏,释氏之碑传、塔铭、行状,文人与僧人的来往书信,文人写给僧人的赠序、语录序,文人仿拟释氏所做的偈子、佛教像赞等。这些文体或由佛教的传入而产生,或为本土固有,后与佛教化合而产生新变,总之,都与佛教紧密相关,我们不妨姑且称之为“涉佛文体”。对“涉佛文体”的研究,或许可为我们探讨佛教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提供另外一条途径。

第一、通过“涉佛文体”的研究,我们可以一定程度上确定某一作家与佛教关系的亲疏程度,可以看出某一作家对佛教的某宗某派更有兴趣,与某一佛教寺院有更为深层的关系。如碑志有一个特点是书善不书恶,故释氏求铭,势必要寻求对于佛教有好感,或起码有同情之理解的士大夫,所以通过释氏的碑志,我们大致可以推测文人与佛教的亲疏程度。韩愈为唐代公认碑志高手,存世的碑志文有七十余篇,然而其中却没有一篇释氏的碑志。尽管从古代传灯系统直到近代学人,都在努力发掘韩愈与佛教的关系,其实韩愈与佛教的关系并不亲密。再如,宋代楼钥所撰之“涉佛文体”多与四明(今宁波)有关,我们可以推知其与四明一带的僧人有比较密切的联系。如上文所述,钱谦益为华严讲僧撰写的塔铭占其所撰塔铭的百分之四十七,可知其与华严系僧人有更多渊源。

第二、通过“涉佛文体”的研究,我们可以了解文人的佛教态度、佛教观念、佛学思想。在“涉佛文体”中文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发表其对佛教、佛学的看法,而这正是他们佛教观念、佛学思想的集中反映。如钱谦益对佛教“哀其不争”式的批判,与韩愈“火其书,庐其居”式的摧毁是不同的。再如白居易撰有《传法堂碑》,这其实即是白氏对于禅宗授受源流的认识与理解。

第三、通过“涉佛文体”的研究,可以丰富中国文体学的内容。“涉佛文体”中有些文体本非中土所有,而是随佛教的传入而产生的,这些文体为中国古代文体的发展演变注入了新的活力。如偈子,即是随佛经翻译而产生的一种文体,其停顿方式、用韵、语言皆与中国诗歌赞颂有别。我们虽然不能说宋人喜作偈子,是宋诗通俗化倾向的一个诱因,但佛教偈颂对宋诗的通俗化无疑是有相当的影响的。“涉佛文体”中有些文体虽然为本土固有,然其也因佛教的渗透而产生了新变。如寺庙碑记就是中国本土祠庙记与佛教结合的结果。可以说,佛教的传入大大丰富了中国古代文体的种类,对“涉佛文体”的研究,有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中国古代文体的丰富性与多样性。



原文载于《文学遗产》2009年05期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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